1. 军事语汇不是日常语言,它是对日常语言的入侵。它会扭曲我们对人的认知,改变我们和他人的关系。当我们使用日常语言的时候,我们大多把对方当作人来对话,即你相信她能够理解你传达的信息,并期待她的回应。因此,日常语言可以承载我们私人的念头,感触,和情绪,传递私人的注视,依赖,和关切。
2. 而军事语汇无法传递私人感触,不仅因为它的主语总是抽象的集体,还因为当我们使用军事语汇的时候,我们倾向于命令对方,恫吓对方,击溃对方,而不是沟通。我们并不把对方看成和我们一样的人,而是待处理的问题,待清除的障碍,或是待消灭的威胁。军事语汇因而变得中立。
3. 对于习焉不察的人来说,中立的军事语汇无异于慢性毒药。由远及近,它会逐渐改变人们对现实中具体的人的感知;先是敌人,再是陌生人,最后是亲人,被军事语汇重组语言和思维习惯的人因此逐渐丧失掉尊重人的能力。这种危害,Solmaz Sharif 在长诗 “Personal Effects” 中有细致而全面的揭露,以下是一个有力的片段。
Daily I sit
with the language
they've made
of our language
“我” 身陷无比被动的局面:我所使用的语言,“我们” 的语言,遭到了 “他们” 的人为干预。对此,我似乎无能为力,只能 “坐以待毙”。
to NEUTRALIZE
the CAPABILITY of LOW DOLLAR VALUE ITEMS
like you.
他们干预我们的语言的目的:让像你一样 “廉价物品” 的 “潜能” 变得 “中立” 。“你” 的出现让我的表达有了对象,这一席话是说给你,而不是他们听的。我试图告诉你他们对我们的语言做的事,对你做的事。我大写的文字都是从他们的语汇中摘录的,很正式,很官方。虽然不忍,但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你,他们在文字里把你叫作 “廉价物品”,就好像是废弃的塑料瓶。你作为人的 “潜能” 因此和废弃的塑料瓶的 “潜能” 等同;你因此在他们的眼里变得中立。
You are what is referred to as
a "CASUALTY." Unclear whether
from a CATALYTIC or FRONTAL ATTACK, unclear
the final time you were addressed
thou, beloved. It was for us a
CATASTROPHIC EVENT.
他们给你的统一称谓是 “伤亡人员”。但是我并不知道给你造成损害的是 “连带反应” 还是 “正面攻击”。我更无从知道你最后一次被叫做 “挚爱的你” 是什么时候。对我们来说,你的不幸是一场 “灾难性的事件”。这是他们的说法;仿佛他们说的是一次遥远的泥石流。一以贯之的中立。
Just, DESTROYED.
DIED OF WOUNDS RECEIVED IN ACTION.
你就这么被 “摧毁”,像极了被炮弹炸成齑粉的路障。他们说,你 “在这次行动中受伤身亡”,那平静的语气是医生的最后宣判吗?
Yes, there was
EARLY WARNING.
You said you were especially scared
of mortar rounds.
当然,在行动之前,他们有过 “提前警告”。你说过你尤其害怕迫击炮的轰鸣。如果你已经预见到自己的命运,警告又有什么意义?
In EXECUTION PLANNING, they weighed
the losses, the SUSTAINABILITY
and budgeted
for X number,
they budgeted for the phone call
to your mother and weighed that
against the amount saved in rations
and your taste for cigarettes
and the tea you poured your boys
and the tea you would’ve poured me
approaching Hello.
而他们早已布设 “执行计划”。他们衡量行动的损失,以及行动结束后你所生存的地区的 “可持续性”,并且给出某个预算。天平的一端是告知你的母亲关于你的死讯所需的电话费,天平的另一端是你的死节省出来的配给资源。你对香烟的嗜好,你给你的儿子们沏的茶,如果我们见面,你会给我沏的茶,以及那句 “你好”。
你的死已经是过去式,并在他们的处理下已然变得中立。我和你从未谋面,却已阴阳两隔;我的这些话更像是悼词。但是我依然想对你说话,抗争着他们操纵的中立语汇来对你说话。在这场想象的对话里,你是 “伤亡人数” 之外的你,活在我们的语言中的你,你是鲜活而真实的你,你是 “挚爱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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