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了一下《色戒》的小说,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色戒》跟《第一炉香》和《倾城之恋》可能有某种类似赋格音乐的对照变奏关系。
《第一炉香》发表于1943年,同年秋天发表了《倾城之恋》。《色戒》虽然发表得相对晚,但故事本身出现得更早,是1950年。因此说这三篇小说之间有关连并不是不可能。
葛薇龙、白流苏、王佳芝三个人身上都有一种仿佛与年龄不相称的洞悉力和胆识。葛薇龙还在念中学就敢擅自去和她家没有往来的名声不好的姑妈家请求收留;白流苏青春守寡,很清楚家里人只是因为钱才让自己留在家里,也果断在舞会上抢了妹妹风头去和范柳原跳舞;王佳芝在刚认识易先生的时候就知道他对她起了心思,“她自从十二三岁就有人追求,她有数”。但她们又都某种程度上是“被放弃/可牺牲”的人。葛薇龙家里要回上海,并不顾及她中学还差一点就能毕业、为她做相应安排;白流苏和母亲哭诉家人欺负她,她母亲只会要她回夫家领个孩子熬个十几年等出头;王佳芝很清楚自己在那个美人计里就是个被牺牲的,也早已懊悔。而她们又都并不甘心就此被摆布,哪怕自己挣出来的选择其实也不怎么好——或者说,哪怕不怎么好也得要是自己选出来的。她们都拼力一搏,让周围人原本计划好的盘算落了空。葛薇龙让乔琪娶了她而不是去做有钱人的上门女婿;白流苏嫁给了家里人本来打算给妹妹的范柳原;王佳芝在行刺计划最后一刻放走了易先生。但她们的一搏又都是极其有限的,并不是当下“大女主爽文”的那种。葛薇龙离不开姑妈家那种时髦奢靡;白流苏还是要嫁个人;王佳芝享受自己在美人计里空前成功的演出,当他们在上海再次找上她时,她“也义不容辞”。
不得不说,张爱玲落笔真的是够狠。她写葛薇龙嫁给乔琪后的状态是“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写王佳芝和易先生睡了之后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
但张爱玲最狠的还是在“爱”上。她写《第一炉香》和《倾城之恋》里的葛薇龙和白流苏,很明显能看出来她们非常清楚自己选择的人实际上是什么货色。葛薇龙说自己“固执地爱“、”自卑地爱“乔琪乔,甚至仿佛是为了乔琪乔可以去委身司徒协等人去赚钱。但摆在她再次看着衣橱里的华服并清醒察觉自己已经对姑妈家里那样的生活上瘾了之后、在清醒考虑过自己的各种可能出路后认为乔琪乔可能是她最好的选择之后,就有一种突兀,很难不让人有一种影影绰绰的她与其说多么爱乔琪乔,不如说是爱乔琪乔到不顾一切是她能说服自己堕落的合适理由。我倾向于在这里葛薇龙是一个“不可信的叙述者”。而《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对范柳原想要她却不肯娶她全程都心里非常清楚,也知道自己哪怕挺喜欢他,“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这一点,她知道她可以放心”,后来因为香港沦陷两人长久住到一起乃至成婚,也更多是一种双方都没有了更好退路的结果。到了《色戒》里,王佳芝同样很明白易先生是什么人,知道他那种人的各种套路。王佳芝决定放走易先生的那段戏,前半截的“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在情绪上很像《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在夜里听着悲风想起浅水湾那面墙、在那一刻她抱住了范柳原,两人有了“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而后半截则突兀得接近《第一炉香》里葛薇龙想明白自己对姑妈家生活已经上了瘾之后立刻承认“对爱认了输”。我大胆推测王佳芝看到易先生侧影时的“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这里也是类似葛薇龙的“不可靠叙述”——易先生真爱她,她才有足够理由把他放走、破坏掉箭在弦上的一切安排。换句话说,为了达成她需要的结果,她必须去相信一个可以引向那结果的合理原因,王佳芝在那个时刻decide易先生要真爱她。
而可笑的是,乔琪乔、范柳原、易先生都自以为拿捏/控制住了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对他死心塌地。于是乔琪乔毫无顾忌地对葛薇龙说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范柳原婚后把俏皮话都留着对别的女子说去了;最讽刺的是易先生,张爱玲写他回到家得意洋洋地笃定想着“她还是真爱他的”、“她临终一定恨他”。
写到张爱玲的这份上真是到了对经典言情叙事掘祖坟的程度,连“女人是恋爱脑”都是男人自己的臆想。
李安和许鞍华当然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和考量去做电影改编。不过我觉得把“爱情”给坐实了反而失去了张爱玲原本的sharpness和对女性形象塑造的新意以及那种exciting。
@phyllisluna 第一次看金粉世家也有此类感觉,这哪里是鸳鸯蝴蝶派,分明是结构鸳鸯蝴蝶(虽然是十足的直男视角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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