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夸张地说,这幅画太震撼了。它通过感官传达认知的变化,又通过认知来改变感官。极端的明暗对比并不只是一种自负的炫技:“卡拉瓦乔?真的吗?现在看看我能搞出什么花样来。”明暗对比恰恰就是主题。于黑暗中见光明;《圣经》(再次)被构思为治疗失明的方法。治愈者本身几乎不可见,以剪影的形式呈现,背光来自紧靠基督头部后面的某种光源,可以理解为是某种蜡烛发出的光,但在每个重要的方面都宣示着这是启示之光、福音之光。门徒的眼睛与现存于波士顿的那幅《艺术家在他的画室》里画家的眼睛截然相反,不是陷在眼眶里,而是从里面弹了出来,就像蜥蜴一样,虹膜和瞳孔收缩在白色巩膜的大圆球里。门徒的皮肤紧贴着额头,但他的下巴是松弛的,张开的嘴只用一抹精准的颜料来表现,其总体上的精简程度几乎是卡通化的。而在伦勃朗需要的地方(同样和《艺术家在他的画室》中类似),他可以画出极其精确的局部画面,门徒的手势尤其如此。他右手的手指按透视比例缩小,大幅度地张开,就像得了破伤风一样,左手则颤颤巍巍地进行着自我保护。这种清晰与混乱之间的模糊性,正是画面的核心,伦勃朗通过介乎于勾勒线条与素描之间的微妙技法,几乎难以察觉地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例如,乍一看,基督头部的剪影在灯光照耀着的墙板上显得轮廓分明,我们可以看到精准的细节:基督胡子上细微的分叉和落在额头上的一绺头发。但事实上,伦勃朗是在原有的轮廓之上,用柔和、飞扬、几乎模糊不清的笔触增加了这些细节。这种功力,只有能控制精细运动的神奇之手才能做到。基督的整个右侧身体,到他安详地紧握的双手为止,采用的是半明半暗的处理方法,因此他的身影看上去像是在灰黄色的倏逝之光中颤抖。
图1 伦勃朗,《以马忤斯的晚餐》,约1628年。木板裱贴纸上油画,37.4厘米×42.3厘米。巴黎,雅克马尔—安德烈博物馆
像伦勃朗几乎所有最杰出的画作一样,这幅画也有一些微不足道却醒目的瑕疵。石柱的钉子上挂着的大袋子或马鞍包,不自然地挂在那位瞪大眼睛的门徒头顶上(这是“悬置的怀疑”的一种类比),作为一个局部画面插入了画作,既存在于光明中,又存在于黑暗中。但这毕竟是一幅展现悬而未决主题的画,而伦勃朗这位“舞台导演”发现,他忍不住要将闪闪发光的静物细节——桌子边缘伸出来的闪着亮光的刀柄,白色的餐巾——与跪在耶稣脚边的第二个几乎看不见身影的门徒结合在一起,门徒后脑勺的头发似乎是竖起来的,在白布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扎眼,而那白布作为受难场景里裹尸布的缩影,又勾起了人们的回忆。伦勃朗需要用半影勾勒出后方侍女的身影,使她显露出来,这么做大概是为了暗示福音之光已经照亮了她,但效果却令人不安,它呈现的是一种温和的光晕,就像午夜时分的钟面。
因此,伦勃朗的《以马忤斯的晚餐》并不是一幅完美的画作,只是一幅展现出令人惊叹的才智和创意的作品,一幅神圣的叙事作品。它干净利落地越过了任何形式上的影响,最终进入了一个完全由画家自己创造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