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上海入户消杀财物损毁,屋内一团狼藉,我不意外,想起了一些自己经历过的事情。
上海虹口区景云里7号,这座房子是曾经左翼文学圈如鲁迅、柔石、瞿秋白他们开沙龙的地方。八十年代之后,一位上海女士因为珍惜其文化价值,买下了这座房子的使用权,她后来在美国当大学教授,时常回国组织沙龙和活动,邀请上海文艺界老少们在家里做客。而后这座房子被要求征用改造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老太太不同意出让,和政府僵持不下。
2019年11月23日,我从杭州做完展览转道上海,借宿在景云里7号,此时屋主人在美国,常住于此的另外一个朋友人在日本,我便独自住在里面。不料在我入住的第二日,在我酣睡之际,强征队破门而入,我与之带头人发生口角,吃到一记耳光,然后被强征队架出房子,没收手机,遭到人身限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群人把房子内饰家具统统毁掉,损失难计。
老太太当日闻讯火速从美国赶回上海,只见一片废墟,便坚持要在废墟里住下,以示抗议:无水无电,楼梯被砸烂了,上上下下都要用临时搭的梯子,老太太蹑手蹑脚爬上二楼,睡在地铺上。后来,她狼狈地被强征队强行抬出房间,再回来时,门窗都被封死,去四川北路派出所立案无果,于是自己在派出所门口睡了三天,最后又被拘留,往后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具体的细节我不细说了,谷歌上搜索“景云里7号”,可以搜得到当时我和各位朋友们留下的一些手记和媒体报导。
一个一生体面、家境良好、又有社会地位的老人尚且被如此对待,更多的平民大众又有谁为其撑腰?我感叹于,在这里,管你是中产还是无产,有房无房,只要你不是权力者,最后面对权力者倾轧时,都可能体面尽失去,然后哭诉无门。在这点上,倒是高度人人平等了。
橙橙H1E
昨天看到橙橙自述作为新疆人的经历,让我想起一开始关注他是当时新疆棉花事件时他曾用名“尾椎”发的视频,我不太记得那个视频讲了什么,但依稀有印象讲的是他的真实经历,比如新疆人在外地租不到房等,很隐晦地避开了集中营的事情,最后以“大家想看看真正的新疆是什么样的可以自己来新疆看看”作结尾。他很聪明,知道绕开那些会被狙的话题从周围证明一些事的真实性,他也“不够聪明”,因为“聪明”的人根本不会去触碰这些话题。他的发言可以说足够温和,但当时那个视频也没过一天就被删了。昨天那个视频其实也是这样,结果今天看不出所料视频被删人被禁言。我觉得真正戳到的是那句“2020年后全国人民因为疫情所进入的戒严状态就是新疆人为了对抗恐怖主义所经历的”。我其实理解他的这种“温和”,因为我们都知道“不温和”的代价会是什么,作为queer,作为新疆人,他的身份足够“敏感”到很轻易被消声,即使像他这样“温和”的正常人的发声也已经算得上难能可贵。我甚至可以想象这次的发声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有可能被房东赶出去,有可能被国安监视,永远无法在网上发声,而这一切都是以我觉得“温和”的发言而引发的。我没办法责怪他的“温和”,这种“温和”的代价对他来说是惨重的。我们失去了一个简中正常人的声音,而他失去的和可能失去的东西,都是我作为汉族人难以想象的。
除此之外他的每个视频有很多黑色幽默,非常值得一看,他其实活得很透彻,可惜在这个国家真相只能暗示,而不能口述,如果你真的看过这个国家幽默的人,你会发现他们的灵魂的颜色是悲哀的,他们的笑话会让你想哭。
在油管上看到有人备份了昨天的视频,链接我放在下面,大家有兴趣的可以看看。
https://youtu.be/IPjIYFnGcQc
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很多人都会有类似的经历,有时候你去阅读一本书,看一部电影,欣赏一部作品,看完之后好像觉得很厉害,但是又不知道厉害在哪里,不知道如何讲出来,满脑子就只有一个词:「牛逼」。再问剩下的,讲不出来了。
其实这种事太正常了,这是一个如此普遍的现象,普遍到连李安在看完伯格曼的《处女泉》后都能讲出来那句著名的:「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这事情倒也没什么,去体会一部作品,第一次时似懂非懂也没关系。如果别人觉得牛逼但又不知道牛逼在哪,也是很正常的事。以我个人的体会来看,当一部作品的精神与你个人的精神越贴近,你就越更容易理解。杨德昌的《一一》被所有人理解,是因为杨德昌表露了现代都市行色各异人的困境,你很容易将自我放在放在NJ,放在敏敏,放在婷婷,放在简洋洋上(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这么想,笑)。你理解了角色,也就理解了自我。理解了自我,也就理解了作品。
除此之外,往往需要时间去沉淀,作者创作出来,花费了时间与精力,燃烧了自我去表达,不是花那几小时几天就能轻易弄懂。去体会一部作品所构建给你的精神世界,让你体会到的那个状态,也并非是像食欲或性欲般简单的刺激,如果你看完一部作品后获得的那种震撼在短时间内很快消散,那你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你究竟从中获得了什么,为什么之后又会抓不住那种感受。
你需要长期地,反复地,从那部作品中不断获得新的感受,如果有什么东西在时间的长河中消散了,就尝试重新去抓取,而后,才能逐渐开始理解那部作品。讲过数次,第一次读完《百年孤独》时,正巧碰到雨季,那年秋天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最后合上这本书的那一刻我说不出一个字来,整座城市像是那个无穷无尽下着雨的马孔多,我有一整个礼拜没有张过口,和人讲过一句话。
但,虽然讲第一次读完后带给我如此的震撼,我仍在试图从中发现出新的内容,在尝试如何去理解每一个角色在每一个时刻所处的处境,而那些处境又是否和我有关。我看过无数尸体后,才明白那列运送着尸体看不到尽头的火车意味着什么。看过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血渍之后,才明白那场下了无穷无尽地雨却怎么都洗不干净的广场意味着什么。还有最贴近我精神状态的一次,是在第一次读完这本书六年后。我一直试图去理解上校烧制小金鱼这个行为,直到有一刻,有一个冬天,当我的生活卡在那里走不出去,我将那个阳台想象成那个炼金房,为了不迫使我跳下去,我必须要反复在自己的脑海中想象将金块炼造成小金鱼,再将其融化的过程。我才明白了为什么上校会在那个炼金房里一遍又一遍把金块熔炼成小金鱼,而后又重新融化,将自己刻在那里,创造,然后毁灭,然后重新开始这一切。
距离第一次读完这本书已经有十一年了,第一次读的时候,隐约会抓住到那种苍老的感受,像是站在山顶上看着村庄建起,人来人往,繁荣,衰败,复兴,毁灭。但直到今年好像才体会到那种命定的悲剧,那种不受时间控制,一眼望去结局的瞬间。而之所以最终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还是因为你终于从现实中看到了这一切,你也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马孔多的毁灭是个命定的事。
而这些,对于十年前的那个我而言太超前,没有想过那个我之后会看到这些,如果当年讲不出来话的震撼过去了,没有试图重新去抓一下,其实过去了也就是过去了。
是一只游荡在扎木苏里的海星